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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桃的边疆行走,另一个平行宇宙

祁十一 Life and Arts集锦 2023-08-21

这是顾桃的故事。他生于森林包围的边陲小镇,30岁时在北京漂着,很长时间找不到坦然踏实的生存与生活状态,于困顿之中重返故乡后,才找到自己的道路,成为一名记录和表达北方世界的纪录片导演。


疫情三年,纪录片导演顾桃仍然过着“在路上”的游牧生活,走过新疆、内蒙古、黑龙江,与陌生人相遇,拍摄记录北方边境的人们。


一切缘于2019年的秋天,他曾拍摄过的鄂伦春族最后的萨满关扣尼去世。那带给顾桃以伤感和惆怅,直到半年后,2020年春天,他仍然会梦到关扣尼,诉说着未能见最后一面的遗憾。午夜梦回坐起,看着虚空黑夜,顾桃感到失落。他想起那句古老的非洲谚语每一位老人的去世,就是一座博物馆的消失。


纪录片导演顾桃。


那带给他强烈的紧迫感,想要记录还活着的萨满。如果不去做,心就会发慌。他开始行走,哪怕遇到重重关卡与障碍,也不能停下步伐。当疫情和防控成为阻止许多人旅行的缘由,他却觉得恰恰是这样的境遇之下,不能荒废时光。一定要行动起来。


他西行至新疆,从阿勒泰穿过河西走廊,进入内蒙哲里木、赤锋,再到他的老家呼伦贝尔,寻找民间的萨满们,与他们对话,记录他们的生活。他把这一路的追寻命名为“萨满地图”,将各民族的萨满们作为一种文化现象、或官方名称中的“非物质文化遗产”记录下来。


此时的顾桃,52岁,在纪录片拍摄之路上行走了20年。30岁前做过北漂,30多岁后回归故乡,重拾父亲顾德清的《猎民生活日记》,那是父亲在上世纪80年代深入森林,用图片和文字记录的鄂伦春族和鄂温克族的狩猎生活。《猎民生活日记》将顾桃带到了森林,那之后,他的人生才恍然间有了重心,浮萍般无根的生活向大地深处扎下根去。


顾桃家庭照:左上顾德清,右下顾桃。


他开始拍摄纪录片,《敖鲁古雅·敖鲁古雅》、《雨果的假期》、《犴达罕》被称为“鄂温克三部曲”,是难得的关于正在消失的鄂温克狩猎民族纪录片,在国内国际屡获大奖。


他还走出父亲开拓的疆域,走向更广阔辽远的北方,用镜头记录北方边地广大的民族与世界。沿着中国的北方边境,他走出了漫长的足迹,记录了蒙古族、哈萨克族、藏族等少数民族的生存与生活、精神与世界。


 

北方边地的人们。


每一个行走的夜晚,即便一天的拍摄辛苦劳累,喝了酒的同伴们酩酊大醉,顾桃也疲惫不堪或醉意朦胧,他仍然会拿出纸笔,至少写下500字,用文字记录感受与见闻。拍摄鄂温克三部曲时记录的文字汇集成了同名书《敖鲁古雅·敖鲁古雅》。多年在北方边境的行走和记录,则积累成了《边地记事》。


顾桃的人生,是一个中年觉醒、在重返故乡后才找到方向的故事。“35岁吧,我真正开始自己感兴趣的事业,是35岁以后。”他说。





30岁的顾桃还在北漂。做过装潢,当过摄影师给人拍照片。身边永远不缺朋友,每天晚上都有人找他喝酒,喝到不省人事、倒头就睡。


他尝试过上班,去一家做室内装潢的公司做设计。那天,看着身边20多岁的年轻人对着电脑一坐就是一天,他却怎么也坐不住。上班的生活,他只过了一天,便回到了行动不受约束的自由状态。


转折发生在2002年,他32岁的时候。春节返乡,回到位于内蒙古鄂伦春旗的阿里河镇,他重拾父亲的书《猎民生活日记》。大年初二,他便启程前往大兴安岭的敖鲁古雅,代替老去的父亲看望生活在那里的鄂温克族,父亲的老朋友们。


顾桃的父亲顾德清在拍摄。


他跟着他们进入森林,森林里的寂静与幽远就像梦,让人坠入其中。鄂温克人就像森林的孩子,一进去就变得舒展自在,与驯鹿为伴,拿着猎枪追捕猎物。从没有拍过片子的他,在如梦的环境中涌起了丰沛的情绪与情感,激发了想要拍摄记录的冲动。那是他拿起摄像机的初始。


“我出生在一个被森林包裹的边陲小镇,十八岁离开故乡,在之后很长时间里找不到自己最坦然、最踏实的生存和生活,一直很困顿。当我回到家乡,面对这样一个族群,就有一种连接感,个人的经历和他们民族的经历会有一种呼应。”顾桃说。这种呼应感,在鄂温克族生态搬迁后,更强烈了。


2003年,鄂温克族人被整体迁移到山下的根河定居点,猎枪被收缴,狩猎生活划下终点。顾桃于不经意间记录了一个民族的变迁和传统的失落,这种共通的失落强烈地击打顾桃的心,也成为他此后拍摄不同民族时反复出现的现象。如他所说,“一开始没这么想,但拍着拍着,它们就都在消失的路上了。”


鄂温克人和驯鹿。


面对重大变迁,面对消逝和失落,人们是艰难的。曾经的生活被连根拔起,新的生活难以适应。酒,成为许多鄂温克人的避难所和精神寄托。酗酒,甚至喝酒至死,是鄂温克人的普遍现象。


无论是在纪录片里,还是书中,顾桃都记录了鄂温克人对酒的沉迷。“蹦蹦的死又是和酒有关,喝完了酒,卧在沙发上,自己把自己呛死了。我感到沉痛。在你没有能力和自然、和社会、和制度抗争的时候,酒就成了唯一有力量的东西。在《敖鲁古雅·敖鲁古雅》里,顾桃如此写道。

顾桃也喝酒,他懂得属于森林的鄂温克人对酒的需要。“任何人,只要在森林里呆上三天,自己就会找酒去。”他说,“森林里太寂寞了。在城市,你享受着楼房、空调、汽车,物欲很多,还有很多人在周围。森林里都没有,很孤寂,人就会寻求一种精神上的连接和表达,酒就是最好的媒介。


但酒也加速了当地人的消亡。过去四五十年,鄂温克族直接或间接死于酗酒的多达60多人,而猎民总数也才200多人。“他们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改变了,原来的文化等于不在了,但你又不能在生活中表演成一个猎人,所以他们用酒做寄托,最后成了麻醉,不让自己在幻觉中清醒。”顾桃说。


就在今年8月,痛恨族人酗酒的鄂温克酋长玛丽亚·索也去世了。迟子建在小说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里以她为原型,塑造了中国最后的酋长。她在森林里生活了一个世纪,是鄂温克人的精神领袖和支柱。离去之前,她回到山上、驯鹿身边,最后在森林里安祥离世,享年101岁。顾桃专程赶回去参加告别会,“不作最后的告别,心里承受不了”。


中国最后的女酋长玛丽亚·索。


尽管这个饱受创痛的民族在不断经历失去,玛丽亚·索的去世更是标志着一个世代的结束。但顾桃也不是没有看到一点微光。这一次回去,他见到了曾经的少年雨果,如今长大成人,在北京、成都等城市漂泊后,回到了森林,和妈妈一起养鹿,也玩滑板、短视频,向城市人讲述森林和驯鹿,以此和外面的世界保持连接。在顾桃的观察中,“他有过对大城市的向往,但在外闯荡漂泊后,还是在故乡找到了存在感,觉得踏实。”





顾桃也一直在故乡和远方中反复往来。拍纪录片后,他在不断尝试拓展疆界,将镜头对准草原、雪山、高原,在漫长的北方边境线上和不同民族相遇。


在新疆遇见古丽,完全是一个意外。那是2015年的秋冬,北疆的布尔津县,夏天是这里的旅游旺季,人群熙攘,但进入秋冬却寒风呼啸,清冷无人。顾桃坐在出租车上,于一晃而过间瞥见了她,被她散发出的强烈孤独感所震动。


那天,古丽独自行走在街上,寒风中把衣领高高立起,衣服紧紧裹住自己。脸色苍白,就像化过妆的舞台脸,看不出是男是女。眼神尤其黯淡,仿佛舞台剧里万念俱灰的人物。顾桃一直觉得自己是孤独的,却在一瞬间看到了比自己更孤独的人,甚至可以说,那是全世界最孤独的人。


在抽烟的古丽,来自《lost not found》所引的顾桃纪录片《古丽》。


顾桃在汽车站旁边的小旅馆找到了她。那时他才看清了她的模样,“细高挑的身材,黄发,眼睛已有些疲惫,桃心似的嘴唇红彤彤……如果隔远一些,看不到古丽唇上的青胡须楂和略显坚强的下巴,那她还真是个美女。”顾桃在《边地记事》里写道。原来古丽是一个跨性别者,那解释了她身上孤独感的来源。顾桃事先一无所知,却因敏锐的感受看见了她。


在顾桃的记录里,古丽和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无处不在——“两个小孩在院子里玩,是她弟弟的两个女儿,顽皮可爱,但似乎与又像叔叔又像阿姨的古丽有距离,既怕她的胡楂扎脸,又希望在她那儿能得到零花钱。”


边地的孩子在向大家展示自己的“收藏”。


她的孤独与失落深入骨髓,于是也酗酒。和顾桃同行时,“路上,她照例喝一瓶啤酒解渴,古丽其实已是酒精成瘾,不喝手就会发抖,又买了两瓶白酒送朋友。”


顾桃用镜头记录她,她不排斥,甚至像找到了倾诉、表达的机会。“人都有对他人、对爱的需求,但她找不到出口。”顾桃说,“当我说给她拍个纪录片,她都无所谓,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,因为没有人听她讲,家庭也在远离她。”

镜头里,古丽在小旅馆里旁若无人地唱歌、跳舞,丝毫不顾忌他人诧异的眼光。“那是她情绪外溢的方式,她在最孤独的世界里找到了情绪流露的方法。”顾桃说。


七年里,顾桃几次去新疆,拍摄时间流逝下的古丽。2019年再见到她时,她变得更沉默寡言,妆容也淡了,“显露了男儿色”。依然爱喝酒,没有爱人。2021年,顾桃游牧到新疆,再次寻找古丽。那时,她的妈妈已经去世了,爸爸孤零零的独自生活。古丽离开了家,杳无音讯。


顾桃能做的,是完成这部关于古丽的纪录片,让这个“全世界最孤独的人”被看见。





孤独的人们,总是会寻求与这个世界更深入的连接,比如与神灵、与久远的精神力量。顾桃对北国的记录,除了人们的生存与生活,精神世界也是重要的版块。一如他对萨满的追寻。


在内蒙古初遇萨满尔登,顾桃一眼就认出了他。那也是一个冬天,下着雪,很冷,介绍人带他前去蒙古族奶茶馆找尔登。还在门外,顾桃透过清冷的玻璃看见了一双眼睛。室内有雾,人的身体也像是被白色的雾盖住了,但那双眼睛却透亮,似乎能穿透人心。那一刹那,顾桃知道,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。


那确实是乌尔穆沁的萨满尔登。“尔登成为萨满不是偶然,他小时在牧区放牧就感觉自己和别人不一样,别人家的牛羊总会丢,他的就不会;他也经常梦见虑、豹、狮、蛇向他靠近而他从不恐惧,甚至是喜悦地接受。”顾桃在《边地记事里》写道,成年后,尔登去了蒙古国找大萨满,确认了自己从祖上几代开始就是萨满。


关扣尼,鄂伦春族最后的萨满。


穿梭在北方少数民族世界,顾桃早先就知道,“能当萨满得有几个条件,有的是疯疯癫癫的,有的是久病不愈后突显灵光的。”鄂伦春最后的萨满关扣尼,便是在一场大病后成为萨满。


“十七岁那年,她突然左肋就疼了,连续疼了两个月不见好。当然,在这之前也有征兆——有大萨满在跳神时,她就有感觉,嗓子痒痒的,总想发声,和大萨满一起唱,进入神的那个’世界’。所以,她左肋的疼痛不只预示了’神灵的召唤’。一场病让关扣尼成了萨满……”顾桃写道。


当顾桃在2007年前去拜访关扣尼时,她已经是一个74岁的老太太了,仍然记得曾见过的“疯癫”萨满——“老太太小时候就见过一个后来成了萨满的’疯癫’的人,那个人一下子就蹿到树上,在树尖上跳舞,摇晃树枝,唱别人听不懂的歌。也不知道那个人身体那么重,怎么一下子能上到树尖上的,她说。”


草场,人们相信万物有灵。


此时,萨满文化已面临着现代化的冲击。即便是家附近的汉族邻居,也不知道身边就有一位萨满。顾桃记录了和汉族邻居的聊天:“我问了一个边抽烟边劈柴的妇女,她家就在关扣尼家的西侧,隔了几个房子就是。你知道萨满吗?我问。她问,啥?我说,萨满,鄂伦春族最后的萨满。她抽了一口烟说,这好像没有姓萨的啊。”


尽管汉族人了解不多,但在北方的少数民族中,萨满却是从远古至今重要的存在。在顾桃的认知里,对萨满的信仰是少数民族心中的一个约束,相信万物有灵,不破坏草场、不过度狩猎,以维持大自然的平衡。在新疆等地,萨满演变成“巴合斯”,会给人把脉、治病、占卜、驱邪,与神灵对话。在草原上,萨满还是调节人际关系的关键人物,夫妻吵架、邻里纠纷,会去寻找萨满做为调解人。

“人们相信万物有灵,萨满就是神与人之间的使者。”顾桃说,萨满的存在让这里的人们心有所依,保持着和自然的联系,敬畏自然。


游走在路上、绘制“萨满地图”的这三年,顾桃见到了新疆、内蒙古的许多萨满。他们有的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,有人还很年轻,才30岁出头。有男性,也有女性,萨满的身份并不规定性别,TA本就是从母系氏族时期延续至今。他们和草原、森林、高山之间的人们和谐共生,医治病人、资助困难家庭的学生和孤儿、抚慰人们的烦恼与不安……


在萨满地图路上搭建撮罗子。


对萨满的追寻,让顾桃看见了更大的画面,记录了不同民族、文化的切面,人似乎也变得更平和包容。“到了我这个年龄,很多东西都已经放下了,只是去记录。不同人的人生长度可能差不多,但在不同民族和文化间行走记录,增加了我人生的宽度。看得更多后,你的心态就会更平和、平静一点。”他说,无奈、愤怒等种种情绪也在慢慢消解。


重要的是行走、行动,是去记录,不让一切消失于空白。他从2020年开始做“萨满地图”,从内蒙跑到新疆,在没有核酸的时候还需要在胳膊上抽血做化验,依然不影响他在路上,写作、拍片,“一点没耽搁”。


顾桃,行走在路上。


他努力将疫情带给自己的影响降到最低。“人这一生,无论什么年龄、性别、职业、民族,都是在爱恨情仇里循环。但重要的,是承受,承受大于创造。”顾桃说,“然后,无论处在什么样的状态,你得有自己主动去做的事情,而不是被动。找到自己的兴趣,兴趣所在往往也是能力所在。而不管你喜欢的是什么,只要开始做了,慢也好,快也好,总归是可以抵达某个地方的。”


一切都回归到他非常喜欢的成吉思汗那句话,“如出发,必达到。”




撰文:祁十一

编辑:调反唱唱 

排版:崔子维 李漪莲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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